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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重水覆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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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重水覆(四)

虞愔睜開眼,見被衾上又搭了一件男子的輕裘,不用猜也知道是誰的手筆。

她掀幔起身,雙足落地時感到船板不再晃蕩。走到外面一看,船泊在南浦,渡口外是湊集奔走的人群,人聲如沸,入眼又是繁華的建康城。

南衡已下船負手立在渡口外的浮橋上,發已冠,於是晨風只能驚動他舒朗的袍袖。

他沒有回頭,只是捕捉到身後輕細的步履聲,便問:“醒了?你再多睡一刻,就趕不上進宮上值了。”

“但是現在,時間還有餘裕,可以進一些早點。”

他轉過身,在虞愔將要從船舷邁上浮橋時,適時地扶了她一下。她清晨的氣色總是養得最好的,溫潤、清透,手也沒有那麽涼,整個人都像要化在晨風裏。

讓他在心底情不自禁地一笑,這倒不枉昨夜他忍痛將軟榻留給她。

“聽說南浦的銀魚粥很是鮮美,都是漁家日出時分捕撈上來的鮮魚。”他用目光示意她上岸一起進一些,暖暖胃。

她發現了,這個人喜歡吃粥。

在官署如果供應不及,他會自己煮。

他喜歡淡而無味的東西,平淡之中又有一絲不可或缺的鮮色。

兩人在沿岸的食鋪用過魚粥蒓菜,一同乘車入樞密院上值。

南衡緋紅官袍下藏著極重的傷痕,他不欲為人所知。傷在左肩,左臂連帶著有些不便,他今日便破例召虞愔入牙房,近身侍奉筆墨。

虞愔侍立在他左側,為他研墨、依序遞放文疏題本,盡量不碰到他的袍袖。

南衡一邊草擬文略,一邊用餘光瞟見她小心翼翼的樣子。

文疏多被堆放在案隅,她只能扯長身子探手去夠,這樣再加上袍服間一根革帶的加持,便能很好地勾勒出她身體輕曼的曲線。

南衡於繁文累牘間偶一停筆,唇角露出狡黠的笑意。

他心情很好,冗沈的公文竟如輕舟行過萬重山,文思通暢,落筆迅疾。收筆時天光還早,冬日的暄陽鏤過湘妃竹垂簾,在紙本上拓出一道道淺淡的、晦明交替的斑駁。

他鮮少在官署有這樣擬畢文策後的閑,況虞愔伴在身側,只惜晝短,不恨夜長。

正想同她閑話近來新收的一只青玉耳盞,忽有同僚叩門,說都官尚書遣人遞來了秋審鞫稿。事關南氏虎符案,已經由三公、比部和都官會審,送過陛下過目了。

南衡遂走出牙房親迎,從侍者手裏接了鞫稿,看也未看,合折起來拿在手裏。

回到案前,見虞愔目露疑色,便轉手交給她看。

虞愔展開鞫稿,粗略一看,原來業已查明那夜從南府中搜出的虎符是假,恐為有心之人故意施為。

南氏無罪,以君國之師符信搬弄是非者,卻有待嚴查。

南衡見虞愔一雙清雅眉目隨著鞫稿上的字跡從頭至尾,亦從初時的緊繃到漸漸松弛,手也不自覺去撫腰間堅硬的虎符。

終是取出來,握在手中驗看,最後目色猶疑地望向南衡。

這半枚虎符,是她第一日當值那晚、也是在這裏,他親手交還給她的。那麽,他府邸裏那枚被搜出的假虎符,又是怎麽回事?

南衡卻不著急為她解惑,而是含著笑,示意耳杯中飲剩半盞的釅茶。

虞愔只道他傷重,飲茶不利創口,遂將餘下半盞也盡數倒掉了,換了煮沸的清泉水。她從腰間湖青色繡囊裏拈取幾瓣風幹的綠梅,撒入杯中。

綠萼經沸水擊拂,梅香幽逸,更有益氣養血之功效。

南衡眼前一亮,問她:“你怎還隨身攜帶這樣的東西?”

轉而想見她的別業前本有大片梅園,只是綠梅難養,花開不易,遑論風幹制成這樣脆弱易碎的梅瓣。

一杯水裏,不知融進去多少心思。

虞愔把耳杯端到他面前,問道:“現在可以說了嗎?”

南衡移杯近唇,吹彈了幾下,方才淺啜一口,果然雅沁至極。水通肺腑而生暖,而其餘韻又清冽柔凈,果然比苦澀的釅茶熨帖得多。

他擱杯:“那日錯怪了你,那半枚虎符是你那個呆頭呆腦的護衛越墻偷放進南府的。你回去,可得好生管教管教。”

陳至?

他何故以虎符為餌,行這等栽贓嫁禍之事?

回憶起當日她受困於周府綢莊,是南氏虎符案糾集起大批官兵前往查案。城中混亂,她由此得以脫身。

原來,不是機緣巧,是陳至為了救她,不得已想出的聲東擊西之法。

只是他未曾深慮,前有南衍屯集私兵、霸淩一方的罪證,天子不會投鼠忌器,只會死咬住南氏意圖擁兵竊國的狼子野心,後大行殺戮。

虞愔驚異地看著南衡,而後目光垂落下去,蔥指扣進虎齒的縫隙裏。血肉齟齬銅鐵,不多時便感受到冷硬的鈍痛。

手上的半闕虎符很有分量,是虞臻以黃銅打造,交由她用以號令虞氏私兵部曲的。她無法想象這件東西真的曝於天光之下、呈遞到天子面前,南氏闔族將會代替她的族人承受怎樣的天罰。

還好,幸好,他提早置換以假的符信。

霄壤之別。

虞愔低聲道:“陳至他……是為了幫我,你莫記恨他。”

南衡冷笑:“我何必記恨他,我要他死,總有一千種法子。”

虞愔心中錚然弦顫,擡眸死盯住他。南衡傷後無力,多說兩句,似是累了。

他仰靠在圈椅裏,不耐煩地說道:“我要殺他,他現在還會奉你之令去東海濱探查嗎?那小子對你有情,明眼人都看得出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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